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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新娘   

 2000年10月24日星期二

 嘉宾 人民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范愉

　　主持人（肖晓琳）：观众朋友，您好！欢迎您收看我们今天的节目。去年在安徽省农村，一对男女青年按照当地的风俗举办了婚礼，谁知道在婚礼举办一周之后，新娘出逃并且控告新郎强暴了自己，这件事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

 　　2000年初，安徽凤阳最出名的事，大约就是一桩离奇的强奸案。说它离奇，是由于当事人双方，是一对进了洞房，在同村人眼里名副其实的夫妻。伴随着男方的锒铛入狱，村民们的心里也划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村民：“四大红媒说来的，三辆大车拉来的，怎么能这样？给你拉到家，你不同床，这样会强奸吗？你已经经过了人们喝喜酒，你都走过娘家，走过三天的娘家了，你怎么还能说人强奸呢？”

 　　案子源起于1997年底，石塘村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之后，新郎李本武笑逐言开地把新娘吉开桃娶进家门。哪知七天里，吉开桃却一直拒绝与李本武同房。情急之下，李本武使用了暴力，做了他自认为丈夫应该做的事。

 　　她就是吉开桃，21岁，莲塘村人，初中毕业。当被强暴在大多数女性眼里意味着一种羞辱，一种永远的隐忍不言的时候，吉开桃却选择了面对我们的镜头，接受采访。

 　　吉开桃：“我觉得我作出这个决定，我终身都不会后悔。”

 　　记者：“你不管以后会面临什么情况？”

 　　吉开桃：“是。”

 　　李本武，京山石塘村人，初中肄业，现羁押在凤阳看守所。他始终弄不明白，吉开桃是自己的老婆，自己怎么反而犯了强奸罪？事情还得从婚礼一年前农历三月的一天说起。那天吉开桃的舅妈跑到吉家说媒，把本村的李本武说成了一朵花，长得好，老实能干，家里水利条件好。吉家是本村最穷的一户，家里田少地薄，能有个家境好的亲家，吉开桃的父亲动了心。

 　　吉开桃的父亲：“唉，舅妈说的，俺两个听说水利条件好，大地方也能搞到水。”

 　　记者：“这个地方如果要是婚姻嫁娶，水也很重要吗？”

 　　吉开桃的父亲：“水重要的，为什么呢？你看，有水才能收到粮食呀，没有粮食上哪儿卖到钱呀，就这样的。”

 　　穷怕了的吉父以为给女儿找到了一个殷实的人家，再加上五、六千元的彩礼，未征得开桃的同意，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拗不过父亲的吉开桃试着和李本武接触起来，她发现他们极少有共同感兴趣的东西。

 　　吉开桃：“我觉得好像我谈的话题，他非常不感兴趣，他谈的呢我又不感兴趣。我们之间缺乏共同语言。”

 　　吉开桃有了几分不情愿，她跑到南京，在一所著名的大学里打了几个月的工，这也成了她后来常常回忆起的一段难忘岁月。家里的信一封紧似一封，男方开始催促成亲。吉开桃犹豫在再三，回到了离开了三个多月的家。而此时打开了些眼界的吉开桃，对婚姻生活也有了新的感悟。

 　　记者：“你曾经说过，你希望有一种平淡的日子，你怎么理解这平淡的日子？”

 　　吉开桃：“那就是和我所爱的人吧，就像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那样，能在一个风景比较优美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住在那里。”

 　　吉开桃的父亲：“到哪儿？小丫头，不是过日子呀。只要我两个能干，忠诚老实，管一碗饭吃，这样就成了。”

 　　一方面想要追求一种理想的婚恋方式，一方面迫于现实中的生活压力，处于彷徨中中的吉开桃，最终还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和李本武举办了婚礼。此时的李本武和吉开桃，却忽略了一个情节，就是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这也为日后的事埋下了伏笔。这个在当地人看来，可有可无的情节，后来竟成了本案一个重要的法律依据。

 　　记者：“为什么当时没有办结婚登记手续呢？”

 　　李本武：“因为我们农村一般来说，都是结过婚以后举办的，是不是？在我们同居期间，只是没来得及，而不是不办，是不是？”

 　　刚过门，吉开桃还没有从过去的生活情境中走出来，对李本武的陌生感，使她当晚坚持和他分房而睡。心气不顺的李本武第二天和吉开桃一起回门子，在村口他耍起了脾气，要起了进庄礼。

 　　吉开桃的姐姐：“后来那小男孩（李本武）到这个地方嘛，他就不愿意进我们村，讲要我家给他钱，他才愿意进来，说要400块钱嘛，要400块钱进庄礼。”

 　　记者：“也就是这事产生的隔阂、隔膜，是吧？”

 　　吉开桃的姐姐：“是的，一开始就是这样。”

 　　吉开桃的哥哥：“从第一件事发生，一点点就往后面去，这是积累起来的。”

 　　为此事，二人之间又有了摩擦，进而发生口角。一连几天吉开桃都是独自睡的。直到第七天，按捺不住的李本武闯进了吉开桃的房间，强暴了她。天没亮，带着伤的吉开桃到当地派出所报了案。虽然二人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但按照当地的风俗，算是夫妻。那么，李本武的行为，是否属于是强奸？抓与不抓，在公安局内部也产生了分歧。

 　　凤阳刑警大队刑警：“吉开桃这个案件，必定是按照农村的风俗啊，她是所谓的明媒正娶。认为这种案件在我们这边，在农村来讲，习俗延续了几千年，有这样一方面因素。但从法律上来讲呢，他们没有领取结婚证，根据我们《婚姻法》规定，他现在不受法律保护的。”

 　　几经周折，直到一年之后，公安局才将跑到温州打工的李本武缉拿归案。2000年6月，法院认定李本武和吉开桃不属于法律上的夫妻关系，李本武强奸事实成立，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

 　　凤阳法院本案审判长：“1994年2月24日以后，就不存在事实婚姻了。就是说呢，你不履行结婚登记仪式，不进行结婚登记，不按照法定的结婚登记，去履行这个手续，那你就不存在事实婚姻。”

 　　李本武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2000年10月，滁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此事再次在当地引起轰动，记者采访时有不少电话和来信，均对此表示不解。

 　　电话采访：“进了洞房以后，我觉得就不存在叫强奸。虽说没有法律的依据，在农村，它不能和城里相比。”

 　　村民：“这怎么叫犯法的呢？我们农村里头呢，我今年40多岁了，这是我孙子。我这一辈子也没有结婚证，我不在这过了一辈子，那我该犯法了？”

 　　与此同时，吉开桃也成了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当地人普遍的看法是李本武虽然输了官司，却赢得了理解。吉开桃打赢了官司，却输掉了名声。

 　　记者：“你觉得被强暴是你的耻辱吗？”

 　　吉开桃：“怎么说呢？只能讲是我的一种结束吧。”

 　　记者：“一种什么结束呢？”

 　　吉开桃：“最起码我一开始比较幼稚啊，经过这件事，大概有种让我思想比较成熟，是一个走向成熟化的开始吧。”

 　　然而生活终归是现实的，吉开桃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能力面对周围的一切，我们采访结束时，吉开桃正准备离开凤阳，她想找寻一个新的开始。

 　　主持人：在这起官司中，您看，吉开桃好像是赢了官司，输了名声。而李本武呢，虽然输了官司，好像又赢得了同情。因为当地的人认为，只要办了喜事，喝了喜酒，就是明媒正娶。而我们国家《婚姻法》又规定，领不领结婚证，是你一个婚姻能不能合法成立的重要条件，所以当这个法律和风俗，正面遭遇的时候，究竟哪种力量更为强大一些呢？

 　　范愉：对。这个问题是引起争议，也引起大家关注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因为它本来呢，实际上是涉及两个很比较敏感的问题。一个就是像这种风俗与法律之间的关系，另外一个就涉及到如果这个婚姻确实能够依照风俗，能够得到承认的话，那么后面的这个强奸就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婚内强奸是否成立的问题了。但是由于前面这个风俗与法律之间的冲突，导致这个婚姻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法的问题。

 　　主持人：首先集中在婚姻究竟能不能合法成立，那么我们国家法律在制定过程中，一定包含着对某些习俗的考虑吧。

 　　范愉：是这样的。因为从历史的发展来讲，法律来源于生活，那么习俗又是生活中，在各种各样的规范中，自然形成的。所以早期呢，习俗就是法律的重要来源，就是法律的渊源之一。但是随着我们法律越来越成文化，就是都用法律的形式给制定下来了，我们对现实中存在的很多的习俗，要么吸收到法律中去，要么也可能被逐渐地遗弃掉了，那么在这起案件中，我们看到法院在判决的时候，或许遇到了一种尴尬。

 　　主持人：那就是究竟是依风俗，还是依法律。我们能不能理解，这是法律在进入一个乡土文化时遭遇的一种尴尬呢？

 　　范愉：可能也可以这样说。但是在一般的像我们说，在婚姻家庭这个领域中吧，它有很多的特殊性。那么比如它传统上存在着结婚仪式的方式。比如在有些国家，甚至宗教的、民俗的和法律形式都同样具有效力，而它都可以产生一定的结果、法律后果。那么也就是婚姻关系的成立。那么在我国呢，实际上我们是不承认事实婚姻关系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提高公民的法律意识，使婚姻家庭这种关系得到法律的保护。那么我们看有一些事实法律关系，在现实中还广泛存在的，当比如说出现一些纠纷、遗产继承呀、分割财产的时候，实际上法官、执法人员们在处理问题的时候，还是按照事实婚姻去处理。但是它跟法定的、合法的婚姻实际上得到的结果是不一样的。那么采取法定登记的形式，就能得到法律的、非常充分的、非常肯定的保护，它和权利义务是一种确定的。那么按照风俗，虽然也可能形成一个关系，甚至是很稳定的婚姻关系，但是在一旦发生纠纷的时候，它得到的法律保护，就显得不充分。

 　　主持人：范教授，从这起案件的两审判决结果中，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去理解，在现实生活当中，法律有时候是会和我们传统观念，和我们的民俗相冲突。但是呢，法律始终是定罪的惟一标准。当然了，在量刑的时候呢，也可以适当地考虑一些民俗的因素，这就是我们有时候听到的那句话，叫酌情减轻。所以在这个案件当中呢，李本武最后是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这也是考虑到了这个案子的一些现实性呀、特殊性呀，所以给他适用了我国《刑法》强奸罪的最低限度的刑事处罚了。那么我们回过头来，再来看看这个婚姻，即使吉开桃一直在犹豫、傍徨、矛盾着，那么最后还是进了洞房，这件事的发生，她本人有没有责任？

 　　范愉：我认为是有的。因为像法律它不能调整人们内心，或者一些意愿或者一些想法，它只是看行为。那么她所有的这些，当初都有很多的机会表示反抗或者拒绝，但是她没有。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行为表明了一种自愿，那么在这种自愿中，她就得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主持人：也就是最后还要为这种犹豫、妥协、软弱付代价了。

 　　范愉：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在法治社会中，一个女性的成长过程，对整个社会包括对周围，这个社会的群体的每个人，可能都有一定的教育作用。那么我们怎么能更清楚地认识法律，怎么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权利，包括民俗和法律的关系，包括自己对行为和责任之间的关系。

 　　主持人：目前我们也看到，吉开桃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去外地打工了。那么我们真诚地祝愿吉开桃，能够以此为一个新的起点，去开拓自己新的人生，拥有自己真正向往的幸福生活。好，感谢朋友们收看本期的《今日说法》，也感谢范教授今天来到我们的演播室，明天同一时段，《今日说法》节目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