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本:法学名著序
《管子》曰:“不法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不行。”此言国不可无法,有法而不善,与无法等。然则议法者欲明乎事理之当然,而究【208】其精意之所在,法学之讲求,乌可缓乎。南齐孔稚珪《请置律学助教表》云:“寻古之名流,多有法学。故释之、定国,声光汉台。元常、文惠,绩映魏阁。”尔时稚珪提唱宗风,始标法学之名,以树之的,复特引名流以为重,其惓惓于法学之讲求,意何殷也。
夫自李悝著经,萧何造律,下及叔孙通、张汤、赵禹之俦,咸明于法,其法即其学也。迨后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诸儒,各为章句,凡十有余家,家数十万言。凡断罪所当由用者,合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七百七十三万二千二百余言。法学之兴,于斯为盛。郑氏为一代儒宗,犹为此学,可以见此学为当时所重,其传授亦甚广。魏卫觊(jì)请置律博士,转相教授。自是之后,下迄唐、宋,代有此官,故通法学者不绝于世。洎乎元主中原,此官遂废,臣工修律之书,屡上于朝,迄未施行。明承元制,亦不复设此宜。国无专科,人多蔑视,而法学衰矣。卫觊云:“刑法者,国家之所贵重,而私议之所轻贱。”斯言若伤于过激。然纪文达编纂《四库全书》,法令之书,多遭摈弃,并以刑为盛世所不尚,所录略存梗概而已。夫以名公巨卿,创此论于上,天下之士,又孰肯用心于法学?其衰也宜也。
近今泰西政事,纯以法治,三权分立,互相维持。其学说之嬗衍,推明法理,专而能精,流风余韵,东渐三岛,何其盛也。各国法学,各自为书,浩若烟海,译才难得,吾国中不能多见。日本之游学欧洲者,大多学成始往,又先已通其文字,故能诵其书册,穷其学说,辨其流派,会其渊源。迨至归国之后,出其所得者,转相教授,研究之力,不少懈怠。是以名流辈出,著述日富。大抵专门之学,非博观约取,其论说必不能详,非极深研几,其精蕴必不能罄。此固非积数十寒暑之功候不能有所成就。若第浅尝而猎取之,遂欲【209】折衷群言,推行一世,难矣。
今者法治之说,洋溢乎四表,方兴未艾,朝廷设馆,编纂法学诸书,将改弦而更张之矣。乃世之学者,新旧纷拿,各分门户,何哉?夫吾国旧学,自成法系,精微之处,仁至义尽,新学要旨,已在包涵之内,乌可弁髦等视,不复研求。新学往往从旧学推演而出,事变愈多,法理愈密,然大要总不外“情理”二字。无论旧学、新学,不能舍情理而别为法也,所贵融会而贯通之。保守经常,革除弊俗,旧不俱废,新亦当参,但期推行尽利,正未可持门户之见也。或者议曰,以法治者,其流弊必入于申、韩,学者不可不慎。抑知申、韩之学,以刻核为宗旨,恃威相劫,实专制之尤。泰西之学,以保护治安为宗旨,人人有自由之便利,仍人人不得稍越法律之范围。二者相衡,判然各别。则以申、韩议泰西,亦未究厥宗旨耳。
此编网罗法学之书,精译印行,其中作者并日本近世知名之士,经数十载之研稽,著为论说,卓然成家,洵足饷遗当世。彼都人士,交相推重,非虚语也。方今宪政推行,新法令将次第颁布,得是书而讲求之,法学之起衰,庶于是乎!在窃愿拭目竢之。宣统三年夏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