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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本:法学盛衰说

沈家本

孔子言道政、齐刑而必进之以德、礼,是制治之原,不偏重乎法,然亦不能废法而不用。虞廷尚有皋陶,周室尚有苏公,此古之法家,并是专门之学,故法学重焉。自商鞅以刻薄之资行其法,寡恩积怨而人心以离,李斯行督责之令而二世以亡,人或薄法学为不足尚。然此用法之过,而岂法之过哉。汉改秦苛法,萧何修律,虽以李悝之法为本,而秦法亦采之。然惠帝除夷族之法,文帝除诽谤妖言之法,除肉刑,景帝减笞法,其时人民安乐,几致刑措。用法而行之以仁恕之心,法何尝有弊。尝考法学之盛衰,而推求其故矣。

按法家者流,出于理官。自李悝著法经,其后则有商鞅、申不害、处子、慎到、韩非、游棣子诸人,并有著作,列在《汉志》法家。是战国之时,此学最盛。迨李斯相秦,议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若欲学法令者,以吏为师。自是,法令之书藏于官府,天下之士,阨于闻见。斯时,朝廷之上,方以法为尚,而四海之内,必有不屑以吏为师者,而此学亦遂衰。

汉兴,虽弛秦厉禁,而积习已久,未能遂改,外郡之学律令者,必诣京师,又必于丞相府。《文翁传》: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严延年传》:延年少学法律丞相府,归为郡吏。此其证也。叔孙通秦时以文学征为博士,而在汉时益律所不及《傍章》十八篇。于定国学法于父。可以见汉人不皆以吏为师。《郑崇传》:为高密大族。父宾,明法令,为御史。亦必非师于吏者。丙吉治律令,黄霸少学律令,莫能详其所从学。然当时此学之未尽歇绝,犹有李悝之流风余韵也。其后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数十万言,合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七百七十三万二千二百余言。郑氏括囊大典,网罗众家,犹为此学,尤可见此学为当时所重。故弟子之传此学者,亦实繁有徒。法学之兴,于斯为盛。

其后晋之杜预与贾充等定律令,预为之注解,其奏语谓所注皆网罗法意。是其参取汉代诸家章句,而又不专主一家,故能撷其精要。同时张斐亦为之注,其表之所列,胥律义之要旨。自是,杜、张二家律注,遂行于世。下逮宋、梁、陈,南朝言法律者王植、蔡法度之徒,咸遵守之。北朝法学源流莫考,观于北齐新令采用魏、晋故事,则亦源于魏、晋。北齐河清中,法令明审,科条简要,又敕仕门之子弟常讲习之,故齐人多晓法律。隋《开皇律》不承用周而参取齐。《唐律》本诸《开皇》,世咸以为得中,后之治律者咸宗之。溯自魏、晋以下,流派递衍,至是而集其成。此法学之所以盛也。

宋承《唐律》,通法学者代有其人。盖自魏置律博士一官,下及唐、宋,或隶大理,或隶国学,虽员额多寡不同,而国家既设此一途,士之讲求法律者亦视为当学之务,传授不绝于世。迨元废此官,而法学自此衰矣。明设讲读律令之律,研究法学之书,世所知者约数十家,或传或不传,盖无人重视之故也。本朝讲究此学而为世所推重者不过数人。国无专科,群相鄙弃。纪文达编纂《四库全书》,政书类法令之属仅收二部,存目仅收五部。其按语谓刑为盛世所不能废,而亦盛世所不尚,所录略存梗概,不求备也。夫《四库目录》乃奉命撰述之书,天下趋向之所属,今创此论于上,下之人从风而靡,此法学之所以日衰也。

夫盛衰之故,非偶然矣。清明之世,其法多平。陵夷之世,其法多颇。则法学之盛衰,与政之治忽,实息息相通。然当学之盛也,不能必政之皆盛,而当学之衰也,可决其政之必衰。试观七国之时,法学初盛之时也,乃约纵连横,兵连祸结,而并于秦。汉末之时,法学再盛之时也,桓、灵不德,奄寺肆虐,而篡于魏。北齐之时,法学亦盛,而齐祚不永。几疑法学之无裨于世。然而秦尚督责,法敝秦亡;隋逞淫威,法坏隋灭。世之自丧其法者,其成效又如是。然则有极善之法,仍在乎学之行、不行而已。学之行也,萧何造律而有文、景之刑措;武德修律,而有贞观之治。及其不行也,马、郑之学盛于下,而党锢之祸作于上;泰始之制颁于上,而八王之难作于下。有法而不守,有学而不用,则法为虚器,而学亦等于卮言。此固旷观百世,默验治乱之原,有足令人太息痛哭者矣。

吾独不解,骫去之人,往往即为定法之人。梁武诏定律令,缓权贵而急黎庶。隋文诏除惨刑,而猜忌任智,至于殿庭杀人。稽诸史册,不胜枚举。法立而不守,而辄曰法之不足尚,此固古今之大病也。自来势要寡识之人,大抵不知法学为何事,欲其守法,或反破坏之,此法之所以难行,而学之所以衰也。是在提唱宗风,俾法学由衰而盛,庶几天下之士,群知讨论,将人人有法学之思想,一法立而天下共守之,而世局亦随法学为转移。法学之盛,馨香祝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