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浦江:正视陈寅恪
刘浦江(1961-2015):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暨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人向来迷信,没文化的人笃信神祇,有文化的人敬畏权威。毛泽东时代,人们普遍陷溺于对政治权威的迷信,经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启蒙运动之后的中国知识界,今天的迷信对象是学术权威。
一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曾连续数月稳居北大风入松书店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如今北大文科学生没有读过这部书的怕是不多。毫无疑问,在九十年代的国学热中,得分最高的就要算是陈寅恪了。
陈寅恪崇高的学术地位无可否认。二十世纪有五位历史学家堪称第一流的史学大师,这就是王国维、陈寅恪、陈垣、钱穆、顾颉刚。陈寅恪何以会卓尔不群,出其类而拔其萃?
陈寅恪一生的数百万字论著,如今大都被奉为中国史学的经典著作。二十世纪前八十年总共出版了一万二千余种历史学著作,今天还有阅读价值的,连一书架都装不满,而陈寅恪的某些著作,可能会被人们读上几百年。前些年,北大历史系的一位班主任曾向学生许愿:谁要是把陈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抄上一遍,就把这本书送给他。结果真有几位学生那样做了,害得这个班主任跑遍了全市的书店。陈寅恪的论著对今天的历史研究影响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在他用力最多的隋唐史领域尤其如此。一位历史学家感慨说,作为一个隋唐史研究者,我没有办法不对
陈寅恪的学术地位如此崇高,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一九八八年在中山大学举行的纪念
季羡林
处于今日的陈寅恪迷信之中,
繁琐考证是实证史学的一大痼疾。陈寅恪一生的著作大都是考证文章,繁琐也就在所难免。譬如韦庄《秦妇吟》“一斗黄金
一九五八年,中山大学的学生给陈寅恪贴过这样一份大字报,说他在讲授“元白诗证史”一课时,考证内容非常无聊,他曾考证白居易《琵琶行》诗中的那个妓女有多少岁,在长安属第几流妓女,甚至考证出白居易那天晚上到底上没上她的船云云。《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的作者认定这完全是莫须有的杜撰,他找到一份当年的课堂笔记残页,证明陈寅恪在讲授《琵琶行》时,是从政治关系和经济关系两个方面来论述此诗所反映的唐代社会的。然而我倒以为,那张大字报里的故事不像是编排出来的,因为在陈寅恪以诗证史的史学名著《元白诗笺证稿》中,就有过类似的考证。问题是由洪迈《容斋随笔》的一条文字引起的。洪迈对白居易半夜三更不避嫌忌地登上那个妇人的船感到诧异,——这是宋人的道学心肠,本不值得与他理论,不料陈寅恪竟认真计较起这事来。他认为洪迈对诗的理解有问题,所谓“移船相近邀相见”的“船”,乃是“主人下马客在船”之“船”,而非“去来江口守空船”之“船”;也就是说,是白居易邀请那妇人上了他送客的船,而不是白登上那位妇人的船。史家解诗,在研究文学的人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可笑。人们常说,陈寅恪以诗证史,为历史研究另辟一蹊径;作为一种创意来说,固然值得肯定。但我总觉得,陈寅恪说诗,心眼未免太实在了一些。好比文人一说“风和日丽”,气象学家就非要寻根究底问清楚究竟气温几度,风力几级。这种路子并不值得提倡。
如果有谁想要认真见识一下陈寅恪的考证繁琐到什么程度,那他真应该去读读《柳如是别传》才是。这部耗费作者十几年心血的八十余万字的巨著,是他晚年聊以自娱的创作。坦率地说,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这部书究竟有多么高的学术价值。对于陈寅恪这样一位史学大师来说,把偌大的精力消磨在这部书上,实在是太不值当。这让我们想起为了一桩《水经注》的笔墨官司而耗去十几年学术生命的胡适,不禁令人叹惋不已。在陈寅恪的所有著作中,《柳如是别传》恐怕是问题最多的一种,其中包括一些史实错误。这一方面与作者对明清之际的历史不十分熟悉有关,但更重要的,我们不能忘了,他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说到这部书的冗长繁琐,主要是失之散漫,许多考证都游离于本书主题之外,让人看了不得要领。作者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他在书中不止一次自称其考证“支蔓”、“烦琐”。读《柳如是别传》,就象是听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絮絮叨叨地扯家常,写到开心处,还不时来上一句“呵呵”,——看得出来,确实是信笔所之。要想读完这部书,可是需要足够的耐心。
陈寅恪的文章有他独特的风格,他总是习惯于先引上若干条史料,然后再加上一段按语的做法。给人的感觉,他的文章更象是没有经过加工的读书札记。胡适在他的日记里曾经这样评价说:“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实在写的不高明。”这不止是胡适一个人的印象,很多人大概都有同感。陈寅恪写文章习惯用文言,不过他的文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据说
评骘陈寅恪,不能不涉及他的为人。大师有两种,一种是学问和人格都可以为人模范的;另一种呢,作为学者是巨人,作为人是侏儒。陈寅恪属于前一类。尽管他的思想不免保守,观念不免陈腐,然而他的人格却近乎完美。人们最看重的,当然首先是他的特立独行的精神。陈寅恪在《
陈寅恪一生始终不接受马克思主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一九五三年,当郭沫若请他出任科学院历史二所所长时,他甚至公然提出历史二所不学马列,并要求毛公或刘公给一亲笔批示。由于这种原因,对陈寅恪的评价自然就比较棘手了。在一九八八年举行的纪念
俗语云“名师出高徒”,此话仔细推敲起来有很多问题。有人把它修正为“严师出高徒,高徒出名师”。这后半句话可以用来解释今日陈寅恪之热闹和王国维之寂寥。作为中国近代史学开创者的王国维,在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份量绝对不在陈寅恪之下,然而今天的实际情形是,陈寅恪的声誉远在王国维之上。看看《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的词条长度就一目了然了,在所有历史学家中,“陈寅恪”一条是最长的,而“王国维”一条的字数竟不到前者的四分之一。这种偏向颇耐人寻味。王国维之所以受到如此冷落,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弟子为他捧场,他一生中只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执掌过两年教鞭而已,而陈寅恪自归国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学讲席,前后几达半个世纪,今天中国史学界的耆宿硕儒,大都与他有某种渊源关系。当然,王国维名声的不振,与他过早弃世也不无关系,毕竟他只活了五十岁。
对上面那句俗谚,我也有一个修订版,叫做“大师门下必有高徒,高徒未必皆出大师,大师无师”。前两句不必解释。大师无师,不是说没有师承,无师自通,而是说不囿于家法,没有一定不变的路数,亦即博采众家之所长,能得前贤之真谛,而不只是仿佛其形式。比如说陈寅恪文章写得不高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非要学他那套引史料加按语的做法,甚至连他引用史料时卷页数码必用大写数字的习惯也刻意效仿的话,恐怕就难免效颦之讥了。平常学者,大抵看重门户,甚至每以出自某某名师之门相矜尚,可是你说得上来王国维、陈寅恪出自哪家师门吗?大师与俗儒的区别就在这里。
说到超越陈寅恪的问题,虽然我不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直到今天为止,可能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为什么二十世纪上半叶产生了那么多的大师,而近五十年来的和平环境反倒很难造就出新的学术巨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少人指出,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是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十年黄金时期,这十年间所产生的文化巨人,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数出一大堆来:鲁迅、胡适、陈寅恪、熊十力、冯友兰、赵元任、陈垣、顾颉刚、郭沫若……。只是对于这一学术文化高峰形成的原因,人们的意见尚有分歧。
有人说,知识分子有三个境界,一是学识,二是见识,三是胆识。照我的理解,学识并不难办,只要方向一定,只要充分投入,再不乏聪明,就足够了。不过要是只有学识,哪怕学识再多,终究只是个书呆子。要想有见识,就需要有一个比较自由的社会环境和比较宽容的学术氛围,当整个历史学界都在围绕“五朵金花”做文章的时候,怎么能指望有见识?最难得的是胆识。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学术空气中仍能保持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这就叫胆识。对于大多数学者来说,这个标准显然太高了,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成为陈寅恪或顾准。
陈寅恪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学术必须疏离政治。二十世纪的中国史学与政治有着太多的牵连瓜葛,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从四十年代的翦伯赞、吴晗到七十年代的罗思鼎、梁效,影射史学的传统源远流长。史学一旦沦为政治的附庸,就无异于宣告它的灭亡。我一向不赞成史学为什么什么服务、与什么什么相结合的口号,“服务史学”、“应用史学”必然沦为庸俗史学。要想造就出超越陈寅恪的史学大师,必须呼唤独立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怎样才能具有自己独立的学术品格?我的宣言是:不盲从于政治,不盲从于时代,不盲从于权威,不盲从于习惯。这就要求社会给我们提供一个相对自由和宽容的环境,允许不同史学流派和异端思想的存在。近二十年来的史学繁荣,正是建立在历史观念多元化的基础之上的。
如今的史学,景气倒是景气了,可是却再难见到陈寅恪般气象恢弘的大师。问题的症结还在于,今天的学术太功利了。政府功利,每做一项研究,他先问你能派什么用场,看看每年的国家社科基金指南吧,哪一项不是为现实服务的?学者也功利,而今学者治学,为的是学位,为的是职称,为的是项目经费,何曾为过学术?等到拿到博士学位,当上教授、博导、院士,人生的追求就到了尽头。陈寅恪们似乎不是这么个活法。他游学欧美十馀年,上过那么多名牌大学,居然就没有拿一个博士学位,这在今天的人们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而对他这样一个既无博士头衔,当时又没有什么著述的白丁,清华国学研究院竟然肯发给他一纸导师聘书,又是一桩叫人纳闷儿的怪事儿。是的,时代不同了,学术功利化的时代可以陶冶出一大批兢兢业业的专家学者,但终难铸就器宇磅礴的鸿儒。
陈寅恪的幸运,正是我们的不幸。